隆冬季节,住在波士顿北部的背包旅舍。旅客不太多,在呼呼的北风中显得有点冷清。太阳早早就出来了,但总蒙着一层轻纱。早晨的空气是那种让人不得不缩着脖子,哈着腰走路,虽没降雪,路旁的枫叶差不多掉尽叶子,人行道铺满一层软软松松的枫叶,还红着,或透着些金黄,宛如一条望不到边的地毯。
小镇是宁静的,没有城市里车水马龙的盛景,主干公路两旁的商店,见不到排队的人龙。
最喜欢去街角的那家餐厅,距离旅舍大约只有3分钟的路程。整个小镇最早营业的就是这家餐厅,只有新加坡咖啡店一半的面积,纯粹的西餐,面包、乳酪、香肠、薯条、蛋糕、热咖啡等。喜欢去的原因是别无选择,因为这里的热咖啡,跟热咖啡一样浓浓的情调和味道,并非食物特别可口,对我这个黄面孔的人来说,任何地方的西餐总都是一个味儿。
来过几次之后,也就跟餐厅里的服务员混熟了,她们知道我每天早餐的食谱,面包乳酪鸡蛋以及一杯热咖啡。我所说的情调,并非指餐厅的布置,它是一家普通的餐厅,跟波士顿任何一个地方的餐厅一样,而是那连绵不绝的笑声,不管是谁,胖的、瘦的、高的、矮的,男的女的,老的少的,都很爱笑。我不知道她们为什么这么爱笑,彼此之间,与顾客接触当中,她们都会展露一副美丽可人的笑容,仿佛生活里没有烦恼——笑可以舒缓心里的郁闷。当然,每个人都有生活问题,但当她们穿上工作服,站在柜台后面招呼顾客,她们很自然就会露出笑容,看得出那是真诚的。
来用餐的几乎都是当地人,我是惟一的黄面孔。有些顾客天天都会碰面,他们也一样爱笑,特别是跟我这个黄面孔的人碰面,总先伸出手来,与我作个友善的见面礼,闲聊几句,话语里总带着笑声。比如那个蓄着雪白的山羊胡子的老人,他有着一副慈爱的面容,戴顶帽子,乍看之下有点像圣诞老人。他一跨进大门,先发出一阵朗朗的笑声,然后举手向餐厅里的每一个客人包括服务员摆摆手。“嗨,您好!”的问候声不绝于耳。他该是这里的老主顾,跟每个人都很熟稔。有时他会跟每个人拥抱,拍拍对方的背,连声说“好”。我也和他拥抱过,感觉他那双手很有力,一点也看不出是个70多岁的老人。他摘下帽子,一头银霜似的长发披垂下来,又像印度的那些苦行僧,脸色是红润的,声音朗朗如早春二月的响雷。他对每个人都那么亲切,仿佛所有的人都是他的亲朋戚友。人们也乐意和他攀谈,话题都是那些陈年旧事,谈兴都很高,仿佛才刚发生的事。多数时间,他总是静静的听,偶尔点点头,捋了捋胡子,说:“就是这样,就是这样。”生活的惊涛骇浪,原不过如此,最好的最坏的最美的最丑的,不就是弹指间过去了吗?
这是一个我很尊敬的老人,他叫葛瑞卡。有一次,他坐在我对面,两眼一瞬不瞬盯着我的眼睛,说:“小伙子,你这双眼睛长得好美。”
在他面前,我当然是“小伙子”。但奇怪,怎么说我眼睛好美,我的右眼动过白内障手术呀。
“葛瑞卡先生,您老爱开玩笑。”
“你看上去那么文静,每次都看到你坐在角落,静静的看书,我不知道你看什么书。你很不一样,一个有内涵的人,眼睛总是美的。”他笑呵呵地说。
我反倒有点不好意思了。周围都是陌生的人,但也是很亲切的人,我很少跟他们打交道,只是静静的看书,静静的看着眼前的这些人,感受一下他们的心情,倾听一下他们的故事,感染一下他们发自内心的笑声。
再说那个美丽动人的柯妮丝小姐,看来30出岁,高挑瘦削,一头金发,鬈鬈的,高高的鼻子显得很秀气。双眼皮,弯弯的眉毛,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涡。她的行动快如风,似乎把外面的寒流也带进来了。她有当电影明星或模特儿的气质,说话总是轻声细语,但笑起来有如挂在窗前的风铃,悦耳清脆,带点甜腻。
都说洋人的性格比较豪爽开放,从柯妮丝身上看到了。她吃得很少,边吃边和着餐厅播放的音乐扭动着腰肢。兴奋起来,她甚至丢下早餐,在不太宽敞的地方跳舞,舞姿曼妙。虽然是随兴,但很认真专注,对她来说,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是舞台。所有的人都带着欣赏的眼光随着她的舞姿转动,没有人露出鄙夷,嘲讽或不屑的眼光。这是多么善良的观众啊。她跳了大约五六分钟,又坐下来继续吃早餐,而观众们给予她的是热烈而赞赏的掌声!的确不可思议,在新加坡,谁敢这样肆无忌惮的跳舞?早就把你当成疯子赶出去,而我们的观众多半是“艺术盲”,他们或许会用冷漠的眼光来回应你的真诚和狂热。
对柯妮丝来说,这样随意随兴的表演是多么的自然,多么美的一件事。
而她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银行职员。
不得不说那个胖嘟嘟的服务员,她的确够胖,连脖子都被层层的肌肉压缩到肩膀去了。她那身工作服该是店里最大号的,围巾也是,腿如小象腿,但手脚却不笨拙。她是餐厅里最受欢迎的人,40来岁,每个人都叫她“姆”,大概是亲昵的称呼吧。
姆和每个人都很熟,熟到可以勾肩搭背,那是一种信任和友情。
每个人都喜欢跟她诉说心事,无论是甜是酸是苦是乐,她都会竖起耳朵来听,拍一拍对方的肩膀,说:“就这点小事,没事,快乐最重要。”没等对方反应过来,她就放声笑了,笑声宏亮,整个餐厅似乎都在震动。
人们最喜欢听的,就是她这种放肆的,没有保留的笑声。
姆走过来跟我说:“小伙子,星期六晚有个舞会,就在你住的旅舍旁边空地,来参加。”她学着葛瑞卡老人的口吻,叫我小伙子。
波士顿北郊的太阳落得早,4点多钟天就开始入黑了。空地有一个羽球场大,中间燃着篝火。北风呼呼的吹,冷得头皮几乎僵硬。空地四周放了椅子,都坐满人,大约有百多人,都是当地人。而我,依然是惟一黄面孔的人,人们好奇的看着我。
每个人都穿着节日的盛装,虽然穿得厚厚。原来他们每个月都会举行舞会。
音乐开始了,人们一个接一个围着篝火跳起舞。别看葛瑞卡70老几,这会儿变成年轻小伙,蹦蹦跳跳的。当然,会场最令人瞩目的就是孔雀公主柯妮丝了,一举手一投足都是诗。她吸引了众人的眼光,但人们不曾停止各自的舞步。“姆”走到我面前来,作了个邀请的手势,我仍犹豫着,她二话不说,拉着我的手,边走边跳。我羞涩的心情慢慢放开,学着他们的舞步跳起来。老实说,这还是我第一次当着这么多人面前跳舞呢。
音乐转成抒情的乐曲,人们自然的散开,各自寻找舞伴。葛瑞卡和胖妞配成一对。柯妮丝走过来,说:“我们一对吧。”
我有点尴尬,心跳加剧,和这么漂亮的女人配对,不心动是假的。
“会跳华尔兹吗?”
“不会……”
“很简单,我教你。”
她主动的把手搭在我肩膀,我的手勾住她的腰。她说:“我们这个舞会举办了三年,你是惟一一个来自东方社会的人。”
“是吗?”
“现在你是尊贵的王子,我是美丽的公主,哈……”
风铃似的笑声在耳边轻轻的荡漾。
波士顿北郊的夜空厚绒绒的,只有半个月亮探出来,那样的凄清可又充满诗意。
这群热情的人,并不因为天寒地冻而把自己锁在窒闷的屋子里,他们跳着舞,唱着歌,喝着酒。而我恍如进入中世纪的时光隧道里,看见600年前的波士顿,看见这一条斜坡路,奔来了马车,柯妮丝坐在马车里,等待王公贵族的迎迓……
波士顿北郊的冬天,篝火是那么的亮荧荧,歌声不绝,把寒冷的北风都赶跑了……
(转载:联合早报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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