海伦，可以是一个女子的名字，一笑倾人城，再笑倾人国，十年的战争，热血的少年小兵，也成了中年沧桑，可红颜皓齿，仍逃不脱被掳的命运。故事中没有半句关于她的心事的记载，只有敌国的美丽，成为传奇。
海伦，也可以是一座山的名字。在印第安人的传说里，那山本是一个吐火的女巫，在历史的尘埃中慢慢沉静，无烟无尘，千年冰川，雪白晶莹，如同安睡的圣女，脚下有碧绿湖水，纤尘不染。
可是，我们看到的不是睡美人。圣海伦山在1980年5月18日爆发，近万尺的雪山，目前只余八千四百尺，地貌也因此经历翻天覆地的改变。在二十三年之后，仍然触目惊心。
第一天的路走得特别长，要吃饭要买果菜要问路要找露营地，寻寻觅觅的路总是那么长。在傍晚时分从南线上山，车愈行愈高，两边的树林从茂密转作冷清，我们先见到的还不是火山口，而是称作“鬼林”的纪念地。原来，在火山活动平息之后，重建家园的活动就展开了，经过二十年的生息，大部分的山头都已是林木葱葱，当然都是尺寸相近的小树，据说这些林木要到2026年才可以砍伐。然而，南线还有几个山头保留原貌，以作纪念。
山坡上，树林只余苍白的主干，无枝无叶，随着冲击波的方向全面倾倒；也有个别树干，仍然站立。这废墟的山，只可比作横尸遍野的战场，呵不，这根本不是有资格对垒的战争，只能说是一次压倒性的毁灭，一次屠杀。
黄昏时候，东边的天空是干净的蓝色，没有云，没有一声叹息，在风吹过的时候，没有一片叶子的声音。安静到寂灭，原是脆弱的人心无法负担的。
路的终点是“风中山脊”，可以直观火山口，两山之间，是号称有灵的一面湖水。这些名字，都是印第安人起的，他们崇信万物有灵，而火山爆发，是神灵的怒火降在人间。灵湖在爆发之前已经存在，山水相对，有千年的缘分。爆发之后，湖的形状改变了，但水仍在，不离不弃。不同于别处雪山冰川下的碧绿湖水，这里的湖都是海蓝色，哪怕如冷水湖那样浅到咫尺，或者如城堡湖那样深藏在远山怀抱，都是一样如海洋般的深深深蓝。
次日早上再来重访，当阳光从东照向西的时候，山与湖又是别样情怀了。所谓山是山，水是水，第二次看，却见山不是山，见水不是水了。继续的修炼吧，或许又能让我们回到起点，打一个禅语来说话。话说回来，这经验鼓励了我们第三天起个大早，又重访了前一晚看过的北线。
北线的终点有以此为起点的长达几十公里的转山路线，最著名的，就是以Johnston命名的观察点，此人是个火山地质学家，就葬身在这里。当年，从三月的地震开始，这座休眠了万年的火山开始活动，他和他的同行就开始观察研究。在那之前，这座山每天有两千个游人，感谢这些科学家，-----在五月的大爆发里，只死了55个人。现在，这些人的名字刻在一个巨大的半环石碑上，背靠着安静的火山口。
向东眺望，看得见另两座高达万尺的雪山，峰顶浮在晨光之上，仿佛仙境。这些雪山，包括华盛顿州的最高峰Mt.
Rainier，也包括我一去再去的Mt. Baker，还有我们身边的Mt.
Garibaldi，都是休眠火山。任何人都无法推测，这些睡美人会何时醒转，把岩浆从地底深处喷发出来，融化千年冰川，毁灭万顷森林，让人类再次从骄傲中清醒一个刹那：体验我们在自然面前的束手待毙。
在访问中心和学习中心里，看爆发前后的记录片，读那些已经发黄的旧报纸，听那些讲解、抚过火山石火山灰的样本------以往出门，都是取了地图就走的，这一回，真是不同。
冷水湖边的早晨，在慷慨的阳光里，对面的山坡生机盎然，在那些苍白的树桩之间，是丛丛灌木，是山花红似火。这个火山喷发之后形成的湖，当日是一个漂满了树干残肢和火山灰的臭水塘，在三年之后，就出落成了今日这般清澈洁净。从那些幸存的低等浮游生物开始，鱼回来了，鸟回来了，鹿回来了，听说熊也回来了。这一切，都仰仗于自然的调节系统，那奇妙的万物之间的相互关联和彼此依赖。
在这么奇妙的恢复中，人，真的没有做什么，也做不了什么。
我看见的，是他们修的公路，建的大桥，空投下的近十万吨种子长成了整齐的树林。这些，一眼看过去也是夺人心魄的；然而，不对。看那些树，那不是自然的样子；原始的森林中，有独立调节的系统：鸟是怎样栖居，虫是怎样工作，山火是怎样清除地面的杂草、怎样调节树木的密度。就好像现在越烧越可怕的BC省的大火，是纯粹的天灾吗？当然不是。百多年前，本省的原始森林里，每英亩只有12棵大树，而现在的新生林，平均有500棵；先是过度的砍伐，人的居住离森林越来越近，之后又是过度的保护，扑灭了过多自然的山火，以至于今日，整个北美的森林都处在火线警戒的边缘，对于毁灭性的大火，回天乏力。
那座以传说中最美的女子命名的山，就是这样坐在我的心口。驱车向北，在九百公里之外，在黄昏又来的时候，回到我们的城市。而在夜晚再来的时候，我清清楚楚睁开眼睛，看见了那一夜在三千尺的大熊草甸上的满天星光。
银河中恒星多如尘沙，亿万年也如弹指，面对这接近的永恒，人才肯承认自己的软弱，以及，对时空距离的无法把握。|
发表自 游客 于 2005-09-06 07:27:49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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